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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南部的路上,我不斷摸著我的車票,確定它的存在,使我安心的往外望,車經西大橋,一粒粒的西瓜躺在沙地上,我內在思鄉的情緒也蠢蠢欲動。

       回到家,下午時分,照例父親已經到學去練網球,小孩自北部回家,從來未曾影響他的作息,他不是種會在家裡守候小孩的父親。


      傍晚,他回到家,看到我,他說:「我們家的女兒越來越漂亮了!」我看到他笑著的神情,感受到一絲親情的溫暖,正當我要給他一個反應時,他已經走向餐廳,坐在 他的「大位」上,喊著人給他拿筷子、盛白飯。望著他的背影,我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,跟到餐廳,給他盛飯。外加聽他已經講了數十篇的老故事。有時候,他也會 知道我們當孩子的不喜歡聽,因為他常常說著說著,我們就跑個一個不剩,當然也包括遠離家鄉,在外地工作求學這種跑法。

    在家的日子,我總會到附近的田裡去走一走,說是去散步,其實是小時候養成的避難習慣,在父母的爭吵的戰火落荒而逃,這一逃,倒是在往後的歲月中和田間作物,有了一份生命的聯繫。

    這 幾年田裡的作物變化很大,不再像以往油綠的稻田,現在的田裡什麼都長,也不太能叫做田了,田,好像說是種著水稻的土地,所特有的名詞。這幾年稻米不好賣, 有些地種起了泰國芭樂,有些種木瓜,還有人把田地挖成池子,種起荷花。說起村尾的那兩池荷花,倒成了我假期中的好夥伴,有一池開滿了粉嫩的荷花,把整個池 子擠得要滿出來,另一池則是無聲無息,只長葉子不開花,我一面欣賞著百花爭豔的美景,另一方面,我倒是替那沒能開花的池子擔起心來。

    農 人們種作物是要顧及經濟效益的,如果一個作物的收穫與成本,收支間不能平衡,那下次就看不到這個作物了。我對那一池不開花的荷花有經濟效益上的擔心,我不 想失去一池好夥伴,我期待年年蓮子收成好,種荷花的農人可以年年種荷花,我則可以不行耕種之苦,年看荷花,我和農人目的不同但期待卻一樣,一起求老天幫 忙。

    那一池只長葉子的荷花還是沒有開花的跡象。

    等著等著,我的心裡有些急了,拿了相機,準備幫它們拍「遺照」,我心想再這樣下去,明年鐵定沒人種荷花了。

    拍照時遇到老農,我好奇的詢間他,他說,那一池沒有開花的荷花,是收蓮藕的,開白花。他一面說著,一面在荷田中調節著水量,拔著野草,一下子,身影就沒入高大的荷葉中,我這個農人眼中的閒人,也不好意思打擾他幹活,帶著他給的解答,有一份安心,就逕自拍照去了。

    正當我專心攝取鏡頭時,「呼!」的一聲,荷葉中又走出了老農,他手中拿了幾朵白色的荷花,白色的荷,襯在他黑亮亮的皮膚上,有一種特殊的對比美感,他說是要送我的,我受寵若驚,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,「拿去吧!反正不收蓮子。」他帶著笑意簡單的說。

    最後我收下他的白荷花,和他的善意。

    回到家,看著插在瓶中的花,我回想到自己多日的擔心,原它的經濟效益是在地下,而不是地上,有一些領悟從心底升起;有些人的好是外在看不到的,就像農人對社會的貢獻常是埋在土裡,哺育眾生,表面上卻看不到明顯的經濟效益。一枝草一點露,老天爺總會給每個創造物一點用處。

    這 一次回家,和上次又隔了幾個月,自從高中北上求學以來,回家的次數就像候鳥到台灣一樣,每年兩次。而父親打來的電話,好像是請信鴿傳的,總要三五個月才能 飛到北部,回為疏於回家,所以,每次回到家裡,就成了他的指定勞動者,半年沒辦好的事,他會一件一件的交代,到銀行存定存,修修房子,辦辦保險,洗洗車, 掃掃大院子……

    小時候在記憶中最鮮明的,都是和替大人做事有關的。

    小 學二年級時,他生病開刀住在市區醫院,他要我替媽媽送便當,因為從我們住的地方到市區,要一個半小時的車程,如果媽媽送便當,就要打全票,每天來回個把 次,車錢就要不少,我那時個頭小,脖一縮,背一彎,沒到半票的高度,根本不必打票,跟著大人就混上車,混下車。麻煩的是,混上車時容易,下車難,上車時我 總是可以等到有大人要坐車才充當一下人家的小孩一起上車,下車時就沒有那麼容易了,有時候,我們那個小站沒人下車,所以快到站時,我總是很緊張,左顧右 盼,要跟著人家下車,有時候,實在沒辦法了,看到車上的人紋風不動,心想沒指望了,只好硬著頭皮去補票,有票,車子才會停下來,讓人下車,補票時,大部份 的車掌小姐都像抓到賊一樣,而且猙獰地把我訓一頓。

    「小小年紀就學逃票,將來還得了!」這樣一句話就刻在我心裡,久久不去,那時候還不了解大人的事,父親要我送便當省車錢,我就做了,車掌說我逃票,我也認為我逃票,可能是個壞孩子,小孩的心糊裡糊塗的,大人說什麼就信什麼。

    我也不知道,如果沒有遇到後來那位車掌,我的人生會是什麼樣?

    那一次,當我懷著做賊的心情去補票時,車掌看了我,問了一句:「幾個人?」

    「一個!」我回答。

    她不相信的搖搖頭,再問了一次:「只有你一個?」

    我點點頭小聲告訴她:「只有我一個!」我心裡已經準備好要挨罵了,臉皮上也築起防衛攻勢,不斷告訴自己,罵一下也不會死,走下車就沒人認識我了。

    沒想到,她卻溫柔的說:「這麼小就一個人出門喔!」

    看到她心疼的表情,我對自己做的事突然有了一份疼惜,取代了原有的羞愧。

    她拿了我一塊錢就吹哨子讓我下車,還一直告訴我出門要小心,不知道為什麼,我那天覺得好快樂。

    有時候,一個人的童年幸與不幸是很難說的。父親為了教我獨立,節省開支,要我單槍匹馬假裝別人的小孩上下車,給他送便當。他大概沒想到,這麼久以來,在我學到他要我學的獨立與節儉之外,還學到了在坐車時擔心沒有票下車的心情。

    一個孩子的命運往往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而形成,而是別人看到他做的給他什麼樣的評價,就像貼好的標籤。我很慶幸在車票的事上,我的「壞孩子」標籤沒有一路站到底,那位溫柔的車掌改變了一個孩子對自己的想法。使我多年後領悟到,人生除了對錯之外,還有體諒。

    父親退休之後也學農人開墾了一個小菜園。

    每 個回家的清晨,他總是把我從床上挖起來,要我到菜園幫忙。他的小菜園起初是從小白菜開始的,只是那一次努力的成果都進了菜蟲的肚子,沒進人的五臟廟,父親 認為原因是沒有噴殺蟲藥,於是他就到農藥鋪去買了一些回來,興匆匆的進行第二次的小白菜栽種計畫,這次倒是成功了,每棵菜的葉子都留在莖上,只是我老媽看 了說:「這是幼齒耶!炒一炒不夠牙縫大。」

    母親總是很能潑父親的冷水。

    後來父親從廢料廠撿回一個舊浴缸,開始做堆肥,從此我們家人的排出物,真的都成了他眼中的黃金,無論液態或固態狀的黃金他都有用,小白菜一棵一棵的長大,他的結論是:「還是天然的好用!」他的菜園也在天然肥料的運用下,欣欣向榮。

    現在,他的總產業己經有茄子二十棵、包心菜四十棵、菠菜一坪大數百棵,四季豆兩坪大十大棵……最重要的,還有兩棵木瓜樹,這是水果類的代表。家裡一年四季的青菜都在他的菜園拔,還可以分送鄰居,颱風來時更是奇貨可居,他說這是他退休後最大的成就。他有時候也可以對著他的菜園講講話。

    看到父親對菜園那一份專注的神情,有時候真希望我能像他的菜一樣得到他全心的照顧,小心翼翼的給它們防蟲施肥。多年來,在他對長女的求好心切下,我童年的主題一直是學習獨立,就像一棵沒有噴藥施肥的小白菜,他要我自己長得好,不要依賴任何人。

    「春啊!來幫我把這棵木瓜樹扳倒!」這是今天早上他指派的工作,我想也是這一次回家的重點工作。

  「你奶奶的!這麼大一棵不甜,還佔我的地方。」他在嘴裡咒罵著,「也不學學隔壁這棵小的,又不佔地方又甜。」聽到他這句話,我倒是差點笑岔了氣。

   這兩棵木瓜樹是有一些典故的,當年父親種下它們時,我也開始一段戀情,半年後,我第一次把身材迷你的男朋友帶回家,那一天用愁雲慘霧來形容父親的臉真不 為過,只見他嘆氣連連,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叫醒了我,要我到菜園幫忙舀堆肥,他看著兩棵一高一矮的木瓜樹,語意深長的對我說:「這高種的木瓜將來長得也是高 種的木瓜,這矮種的就是長矮種的。」我知道他的意思,苦笑了一下,後來他又接著說:「女兒呀!別去改良別人的品種吧!」

  他總是有屬於他自己的一種獨特幽默,話說的讓人聽起來酸酸的,而且正中要害,我無力反擊,只有苦笑。

  但是,他的幽默卻沒能解決他和媽媽之間多年來的問題。

  他常說自己是「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」,而母親則是「柴、米、油、鹽、醬、醋、茶」,來比喻他和母親間的巨大差異。

  在後來的幾年中,我的戀情一直在父母親的掛心中進行著,有一次母親還到我的房間哭訴,她說我找那麼矮的男生,婚禮時她一定沒有臉出門見親友,我了解她的難過,她為了面子多年來忍住了許多事,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,竟然隨口就說出:

  「矮一點,打架才打得贏他!」話一出口,我就知道傷到他了。我不是有意傷他,但這話卻是真心的。

  她一句話不說,安靜的走出了房門,就像二十多年來安靜的承受父親的暴力一樣,她不說一句話,只是用無聲的淚水,來填補她和父親間的差異所造成的問題。

    她雖然保持沉默,但是許多事在孩子的心裡還是都發生了。

    這件事以後,她倒是不再反對了。後來我結了婚,只是父親還在擔心品種問題。

    「老爸!」我語帶玄機的喊了他一聲!

    我一面扳著高木瓜,一面對他機會教育,就像當年他對我做的一樣。

    「看吧!老爸,木瓜不在乎高矮,只要會甜就好。」

    「唉!只要會甜就好。」他嘆著氣說著,搖頭的看著他的高木瓜,不敢相信長得這麼好的木瓜竟然味同嚼蠟,他還需要收拾一下他的心情。

    看倒是從木瓜身上,了解到肉眼能看到的往往是外在,而事物的真正本質卻往往呈現在內在。

    小時候最快樂的事就是吃西瓜,這是唯一父母可以沒有爭吵,全家沒有驚恐的時刻,我們圍著父親,看著他切著一片片的紅西瓜,心中湧現一種滿足感,吃著西瓜像吃著家的幸福。從此以後,渴望幸福的心也常常把西瓜吃得脹痛肚子。

    返鄉最後一天早上,我在父母的爭吵聲中醒來,那種熟悉的吼叫聲,把我帶回童年的感覺中,頭內有一種快要裂開的痛苦,我想逃走,但我做的只是躲在房間裡假裝睡覺。

    我想起小時候在他們爭吵時,躲進衣櫃裡的恐慌,衣櫃裡的我,摀著耳朵想著外面可能被打死的母親。那時候的父親在我心目中好高大好高大!

   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結束的,當我有感覺時,我已經在北上的火車上了。思鄉、歸鄉、逃離,這就是我返家的三部曲。

    那天晚上我作了一個夢,我夢見父親種了一大片西瓜田,我想拿走一個,但是他不願意給我,我躲在我先生的背後,要他去幫我要,我躲在後面,很怕被打,縮成一團,滿腦子是紅紅肉的大西瓜。

    一個星期後,母親打電話來,這一次她沒有節省長途電話費。她說她再也不能忍受了,她在電話裡哭了起來,這是她第一次為自己哭。她有聲的哭,使我第一次能夠安慰她在父親拳打腳踢下的痛苦,以及安慰自己受驚慌的童年。

    我覺得,第一次和她心靈如此接近。

    我問她為什麼可以忍受父親這麼久,她哭著告訴我:

    「妳爸爸是個君子!」

    我彷彿看到母親眼中出現一朵白荷,那是收蓮藕的荷花,不是收蓮子的,她眼中的父親有著我不知道的優點,她的婚姻有著我不知道的幸福,以及我們共同知道卻沒有說出的痛苦。

    那通電話後,我為我母親在我家準備了一個住處,好讓她可以逃上來,就像老天在我生命中為我準備的許多事:村尾的荷花、體諒的車掌小姐、會甜的矮木瓜和幸福的西瓜。

    只是,我不知道下一次回家會是什麼樣子,不過,我想老天爺會繼續教我的,我不必擔心。

後記:這篇文章是我自己第一次進入心理治療時所寫,是對我喜愛父親及大自然的一種回應,我是一個心理學者,我了解家庭暴力對孩子的影響,但是我也瞭解,生命總會找到出路…..

資料來源:青年人才培育學院 樊雪春老師http://www.e-yang.org.tw/files/14-1002-2001,r60-1.php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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